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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十分光」之六
自從武松搬了去縣衙裏宿歇,武大自依然每日上街挑賣炊餅。本待要去縣裏尋兄弟說話,却被這婆娘千叮萬囑分付,教不要去兜攬他,因此武大不敢去尋武松。按下,妙手。
捻指[1]間,歲月如流[2],不覺雪晴,過了十數日。
却說本縣知縣自到任已來,却得二年半多了,賺得好些金銀,此句不算調侃,正算作通病矣。欲待要使人送上東京去,與親眷處收貯使用,謀個陞轉,却怕路上被人劫了去,須得一個有本事的心腹人去便好。猛可[3]想起武松來:「須是此人可去,有這等英雄了得!」
當日便喚武松到衙內商議道:「我有一個親戚,在東京城裏住,欲要送一擔禮物去,就捎封書問安則個。只恐途中不好行,須是得你這等英雄好漢方去得。你可休辭辛苦,與我去走一遭回來,我自重重賞你」。
武松應道:「小人得蒙恩相擡舉,安敢推故[4]?既蒙差遣,只得便去。小人也自來不曾到東京,就那裏觀看光景一遭。竟似對友生[5]語,不似對上官語。相公明日打點端正了便行」。
知縣大喜,賞了三杯,不在話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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且說武松領下知縣言語,出縣門來,到得下處,取了些銀兩,叫了個土兵,却上街來買了一瓶酒並魚肉果品之類,一逕投紫石街來,直到武大家裏。瞥然又來。
武大恰好賣炊餅了回來,見武松在門前坐地,叫土兵去厨下安排。武大眼中如畫。
那婦人餘情不斷,見武松把將酒食來,隨手蹴出餘波,真是文情如縠[6]。心中自想道:「莫不這厮思量我了,却又回來?那厮一定強不過我,且慢慢地相問他!」
那婦人便上樓去,重勻粉面,再整雲鬟,換些艷色衣服穿了,來到門前迎接武松。
那婦人拜道:「叔叔,又饒幾聲「叔叔」。不知怎地錯見[7]了?好幾日並不上門,教奴心裏沒理會處。每日叫你哥哥來縣裏尋叔叔陪話[8],歸來只說道:『沒尋處』。今日且喜得叔叔家來,沒事壞錢做甚麼?」嫂嫂亦可謂「糊突桶」、「混沌魍魎」矣。○辭令妙品。
武松答道:「武二有句話,特來要和哥哥、嫂嫂說知則個」。
那婦人道:「既是如此,樓上去坐地」。
三個人來到樓上客位[9]裏,武松讓哥嫂上首坐了,武松掇個杌子,橫頭坐了。(眉)武二置酒又作一篇文字讀。土兵搬將酒肉上樓來,擺在桌子上。
武松勸哥哥、嫂嫂吃酒。
那婦人只顧把眼來睃武松,糊突桶、混沌魍魎。武松只顧吃酒。
酒至五巡,武松討付勸杯[10],叫土兵篩了一杯酒,拿在手裏,看著武大道:「大哥在上:今日武二蒙知縣相公差往東京幹事,明日便要起程,多是兩個月,少是四五十日便回。有句話,特來和你說知:你從來為人懦弱,我不在家,恐怕被外人來欺負。兄弟二人,武大愛武二如子,武二又愛武大如子;武大自視如父,武二又自視如父。二人一片天性,便生出此句話來,妙絕。假如你每日賣十扇籠[11]炊餅,你從明日為始,只做五扇籠出去賣。每日遲出早歸,只防早晨、夜晚,又烏料裁衣之在清晝[12]耶?不要和人吃酒。武大何處吃酒?乃武二已明知武大之必將有酒吃也,妙絕。歸到家裏,便下了簾子,「簾子」五。○亦帶簾子,妙絕。早閉上門,省了多少是非口舌。君子不出惡聲[13],只如此,妙絕。如若有人欺負你,不要和他爭執,待我回來,自和他理論。如子如父語。○數語照後,讀之凜然。大哥依我時,滿飲此杯」。武二神威。
武大接了酒道:「我兄弟見得是,我都依你說」。吃過了一杯酒。
武松再篩第二杯酒,對那婦人說道:「嫂嫂是個精細的人,不必用武松多說。妙人妙語。○可見武二不是不知人事者。我哥哥為人質朴,全靠嫂嫂做主看覷他。竟是托孤[14]語,讀之慷慨[15]淚下。○讀武二此語,忽嘆昭烈[16]「如其不才,君可自取」之言,真豬狗之言也。常言道:『表壯不如裏壯[17]』。嫂嫂把得家定,我哥哥煩惱做甚麼?豈不聞古人言:『籬牢犬不入[18]』」。語語寫出武二神威。
那婦人被武松說了這一篇,一點紅從耳朵邊起,紫漲了面皮[19],指著武大便罵道:「你這個腌臢混沌!有甚麼言語,在外人處說來,欺負老娘!我是一個不戴頭巾男子漢[20],叮叮噹噹響的婆娘!拳頭上立得人,胳膊上走得馬[21],人面上行得人[22],不是那等搠不出的鱉[23]老婆。自從嫁了武大,真個螻蟻[24]也不敢入屋裏來,有甚麼籬笆不牢,犬兒鑽得入來!你胡言亂語,一句句都要下落;丟下磚頭瓦兒,一個個要著地[25]!」辭令妙品。○淫婦有相,只看會說話者,即其人也。
武松笑道:「若得嫂嫂這般做主,最好。只要心口相應,却不要心頭不似口頭。恰與前言相照得好。既然如此,武二都記得嫂嫂說的話了,請飲過此杯」。武二神威,讀者皆欲起立。
那婦人推開酒盞,一直跑下樓來,走到半胡梯上發話道:活畫。「你既是聰明伶俐,却不道『長嫂為母』!絕倒。我當初嫁武大時,曾不聽得說有甚麼阿叔,絕倒。那裏走得來!『是親不是親,便要做喬家公[26]』!絕倒。自是老娘晦氣[27]了,鳥撞著許多事[28]!」語語絕倒。哭下樓去了。
那婦人自妝[29]許多奸偽張致[30],那武大、武松弟兄自再吃了幾杯。武二自不必說,真乃難得武大。天下之人,讀至此句,莫不淚下。
武松拜辭哥哥,武大道:「兄弟去了莫不文[31]於武大也,今讀其「兄弟去了」四字,何其爛熳淋漓,天文彌至也。我讀之而聲咽[32]氣盡,不復能贊之矣。早早回來,和你相見」。口裏說,不覺眼中墮淚。真好武大。
武松見武大眼中垂淚,便說道:「哥哥,便不做得買賣也罷,只在家裏坐地。又將前語一翻,務要極文之致。盤纏兄弟自送將來」。
武大送武松下樓來,臨出門,武松又道:「大哥,我的言語,休要忘了!」極文之致。
武松帶了土兵,自回縣前來收拾。
次日早起來,拴束了包裹,來見知縣。
那知縣已自先差下一輛車兒,把箱籠都裝載車子上;點兩個精壯土兵,縣衙裏撥兩個心腹伴當,都分付了。那四個跟了武松,就廳前拜辭了知縣,拽紮[33]起,提了朴刀,監押車子,一行五人,離了陽穀縣,取路望東京去了。 [1]捻指:形容時間過得很快。猶「彈指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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